戏考:大演员汪韵芝


丑是戏剧百行鼻祖。舞台上最难演的是丑角。因为丑行的思想或行为往往“不美”,而作为戏剧表演必须以美的形式来表现这种“不美”甚至丑陋,形式与内容发生冲突,对演员的要求就显得苛刻。因此即使是国粹京剧,二百余年来真正为人称道的名丑,不过刘赶三、萧长华二三人而已,这与生旦净行林林总总的大家相比,何其寂寥!
锡剧是一个发育并不成熟的剧种。说它不成熟,最突出的一点是它的虚拟性和程式性严重不足,因此尤其在表演上就显出软档。可就是这样,竟然会出了个“活姑母”汪韵芝先生,她恰恰以做表见长,就不能不说是个变数。近日观看了“四世同堂”锡剧珍珠塔迎春演唱会,年过八旬的汪韵芝先生出演《珍珠塔?羞姑》一折,逾见宝刀不老,令人叹为观止。《珍珠塔》中的姑母方朵花是很特殊的一个角色:宰相千金御使夫人决定了这个人物的社会地位,而这样一个人物虽不一定通晓诗书,但肯定略受教育,懂得场面人家的基本规范,由此决定这个人物最大的特征是“势利”,而不是“泼”或狠毒,因此《珍珠塔》只可能是轻喜剧,而不是正剧,拿捏不住这一点,就混乱了整出戏的基调。因此从整出《珍珠塔》来看,姑母应当是点睛之笔和出彩之处。汪韵芝先生能赢得“活姑母”的美誉,正由于她除了成功运用唱外,更成功地运用了做表功法。
在《羞姑》一折中,汪韵芝先生的出场是很讲究的。她在丫鬟的搀扶下,背略躬,头微摇,眼角嘴角含笑,表现了一个富贵之家的年长主妇在下人面前的笃定满足,并带有习惯性的势利。当听说方卿上门,吃了一惊:“他、他莫不是做了官了?”因为她怕顶香盘。听闻方卿并未做官,顿时眉开眼笑,颇幸灾乐祸,竟然传话:“有请!”——这种灰色幽默只有洞达世情的人才创作得出来。然后背转身,甩水袖,向台口里的罗汉榻走去,恭候方卿。韵芝先生甩水袖时,肩上耸,稍踮起脚跟,姑母的“轻骨头”神态就利用背影表现出来了,小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,就可区分表演艺术家与一般演员的不同。韵芝先生在罗汉榻上的坐姿也极考究,不是大马金刀坐正中体现主妇的地位,那样的表演就给了观众十分面,就傻了。她是斜靠围栏,脚稍翘——就等着瞧方卿的笑话了。方卿凑上前去唱道情暗含讥诮,“姑母”从榻上悄悄移坐到旁边椅子上,避其锋芒,唱结,面不改色,却冷冷抛出一句:“唱得不好听!”——这句话既符合剧中人物心态,又象是丑角出戏“背供”的插科打诨,把人物老于世故的身份刻画得淋漓尽致。而姑侄俩论相貌时,她食指指着方卿,从脚扫到头的轻蔑目光;论到方卿尖头象蚂蚱时,她上前逼近竖起食指比画;方卿反驳时,她用手按嘴终又按不住,夸张地“嗤”笑出来,真是将势利人的种种形状描摹殆尽,简直是一幅幅不用剪裁的漫画。
传统戏剧中成功塑造的“势利人”形象很少。川剧《连升店》里有个店婆,川剧表演艺术家周企何将她演活了,那是个生活于社会底层见钱眼开的小商人的形象。韵芝先生塑造的姑母是个生活在上层社会,以地位论人的贵妇人形象。这两个“势利人”都将作为成功的舞台形象,树立在戏剧丑角行当的史册上,不可磨灭。
我曾请教过韵芝先生:姑母的形象可有原形?她告诉我,方朵花的形象是在舞台实践中逐步丰满起来的,从这点来讲,没有现成的“原形”。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,她自己曾碰见过一位这样的远房姑妈。那时韵芝先生七岁,冷天赤脚在乡下田径上领着弟弟走路,迎面来了两个妇人,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“这就是某某的两个小人”,当韵芝先生在妇人引导下怯生生喊了声“姑妈”后,那位从上海来的远房姑妈用方朵花的目光从脚到头将她看了遍,“哼”了声就走过去了。韵芝先生说:“她的神态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。”韵芝先生曾说,自己最大的爱好是观察和琢磨现实生活中的人,到了这个年纪,有时在家里还模仿自己儿媳的动作,引得全家哄堂。
韵芝先生是将现实和舞台上的人物琢磨透了,丑角是必须由极聪明的人来演的,她就是,这或许就是所谓的“天分”。所以,韵芝先生演姑母不是生做出来,而是超乎其上,把人物驾御得游刃有余,以情引戏,圆通无碍,因此举手投足必中肯綮。
美籍演员周采芹有次梦见其父京剧大师周信芳:
“每次上台都要有感觉的吗?——那样很辛苦的。”
父亲回答:
“我总要有一定感觉的。”
周采芹说父亲是一个大演员,他的光彩可以充满整个舞台,天蟾那样的大舞台。我觉得,韵芝先生也当得起一个“大”字。(苏迅)